這是我五十年來第一次搭乘飛機離開台灣,我的心情就像最近間歇不斷的雨水,天空灰濛濛地陰霾讓我胸口沉悶,間雜著短暫的頭痛,雖然萬般不捨我仍要遵從父親落葉歸根的遺願,護送他返回故居--江蘇省南京市。我妻子姿汝陪同前往,我們搭乘港龍航空,由高雄小港機場七點半起飛到達香港再轉搭到南京祿口機場,預計十三點零五分抵達目的地。

 

  一大早的班機,大妹嘉琳和妹婿南英擔心時間緊迫,惟恐延誤登機,所以天尚未明就先行趕到九龍禮儀館,請出暫厝的父親遺骨,再焚香敦請地藏王菩薩護佑一路平安,順利來到小港,讓父親臨別前對台灣的家做最後的巡禮與告別,我輕聲告訴父親,台灣也是父親的故鄉,要記得時常回來看顧我們,母親眼眶含著淚水,再三感激父親四十幾年的付出與辛勞,母親至情至性的感言,無限的追思與感念,我們永遠銘感五內,這山高水長的父愛。這幾年來由於父親不良於行,一切的生活起居都需要人貼心的照顧,母親、我和姿汝三人輪流分工不假他人,母親則肩負著比較吃重的餵食和梳洗的事務,她幾乎完全犧牲自己的休閒旅遊,更難得的是父親房間始終整潔清新沒有異味,他多年臥榻沒有褥瘡,這都是母親長期任勞任怨的功勞,父親得享九十五高齡沒有病痛,母親居功厥偉。

 

  父親的身體其實相當硬朗,除了長期服用降血壓的西藥控制之外,身體檢查沒有其他的大問題,他食量不小,一餐兩三碗飯稀鬆平常,他常叮嚀我們一定要能吃,身體才會健康,無奈的是我和小妹容華胃口小,如果吃了零食,一顆滷蛋頂多吃得半顆便如鯁在喉無法吞嚥,因此經常為此招惹父親生氣,相較之下大妹比較能吃,三不五時她總會偷吃廚房的美食,如果冰箱短少水果、粉圓、仙草等,不由分說一定是她幹的好事,所以父親喜歡看她津津有味吃飯的樣子,如果視線轉移看著我們,輕則皺皺眉頭按耐著情緒,催促我們趕快吃、多吃ㄧ點,如果不符合要求又屢勸不聽,則是順手拿出擀麵棍家法伺候。我們兄妹還記得學校老師曾經說過:「父母盛怒之下,避免家暴,讓父母陷於不義、受人指責,先行選擇離開,也是孝順的行為。」此時我們一溜煙早已不見人影,等父親氣消了風平浪靜,我們才會小心翼翼地回家。

 

  每次在床榻前陪著父親聊天,我喜歡講述這一段陳年往事,比喻台北木柵動物園大象林旺,他也是能吃不生病,肯定這是父親長壽的象徵,無奈我的肚量實在不爭氣,但我們兄妹三人眼見火山即將爆發,毫不猶豫轉身就跑,日後成為田徑場上優秀的選手,父親當記首功,他聽後則是笑著不予置評。隨後幾年父親的重聽越來越嚴重,我總要拉大嗓門才能對談,更早之前幫他裝配的助聽器,他排斥嗡嗡的迴音棄而不用,我就改以幫他按摩、揉捏,順便讓自己喉嚨稍作休息。

 

  父親往生前幾年,幾乎每兩個月就會出現幻覺、幻聽的譫妄症,他會催促我趕快幫他穿皮鞋,說南京來的親朋好友大老遠來台灣探視他,他要盡地主之誼請吃飯,不論我如何解釋並無客人,他總不聽,我只好依照吩咐,吃力的攙扶他坐到高腳藤椅上,幫他穿好鞋襪,讓他舒適的坐穩。由於早年父親長時間辦公造成尾椎骨受傷,一旦摔跤就無法站立,所以父親不耐久坐,又再要求我重新扶他上床,這一來一回我已經滿頭大汗,還要假裝招呼客人讓父親滿意,等他稍微安靜,我就趁著空檔休息,這樣往復折騰我倒訓練成可以坐著入睡的工夫,隨時待命父親的叫喚。父親有時叫嚷著看見成群的魚或是鴨子 ,催促我趕快拿竹簍網子去抓,直到我抓到相當的數量,他才欣慰的闔眼睡去。

 

  父親曾檢查出輕微的心律不整,偶而他會聽見心臟噗通的跳聲,所以當父親激動亢奮增加心臟的負荷,我都會擔憂會有危險,所以父親譫妄發作時,我必需虛以委蛇地安撫他的情緒,不能不理睬和怠慢,以免招惹父親生氣而激動,其中最讓我寢食難安的,是大聲叫喚趕快幫他換上新衣,打電話叫計程車,他言詞急切地說回南京時間到了,又轉身質問我動作太慢,趕快換好衣服陪他一起回家,我的心頭一揪以為他當真要離我們遠去,還好最後只是虛驚一場,鬧了兩天他會大休息似的深沉熟睡,即使母親喚他餵食仍在沉睡當中,令人驚奇的是他能夠閉著眼睛吃喝咀嚼,直到復元我詢問他病發的情況,沒想到他毫無印象,完全忘失前日之事,真是一場夢幻泡影。可是我卻飽受驚嚇,在睡夢中我獨自走進像迷宮一樣的森林,舉目望去前程幽暗不甚明朗,沒有任何的行人與路標,只有高聳的樹群與死寂,我茫茫然地胡亂行走,不知為何來此,也不明白去向何方?結果誤闖進不知名的墓園,我竟然發現鐫刻父親名諱的墓碑座落期間,我頓時天旋地轉,然後在哭泣中驚醒,幾回的噩夢是否告知父親即將離開的訊息?在現實中恍如昨夢,而在夢境中卻宛如真實,啊!我心愛的父親。

 

  2012.2.1 早上八點,父親在安眠中往生,神情安詳,室內安靜的彷彿掉一根針也能聽著聲響,我輕聲告訴父親,我們都陪伴在他身邊,不需害怕與擔心,可以和我們一起念佛,西方三聖阿彌陀佛、觀世音菩薩、大勢至菩薩將會放光接引,可以放寬心的隨祂而去。我們依照臨終往生的要領為其誦念佛號。此時嘉琳和南英、南舟、南甫三兄弟和玲吟、惠美以及台灣華藏精舍代表也聞訊趕來主動為父親念佛,小妹一家人也從台中趕回,室內頓時充滿一片祥和的氣氛。

 

  當日下午我們請九龍的工作人員先在門外等候,由我和母親最後為父親淨身更衣,並將大體安置九龍豎靈、入殮,次日下午三點設置靈堂,早晚祭拜。放在靈堂的父親遺照是我精心挑選的,父親銀白色的頭髮,淺藍的毛衣,內襯米色T恤的翻領,色彩柔和而舒適,父親慈藹的笑容顯露著關愛的眼神,似乎已褪去昔日革命軍官的威武和嚴肅,當時父親對於這張新照片尤其滿意,彷彿父親挑選一般。

 

  治喪期間,我們全家素食,並以父親的名義供養三寶,喪儀上不作無謂的鋪張和排場。頭七、三七、尾七則敦請佛教法師帶領家人一起誦念金剛經、藥師經、藥師三昧水懺,為父親消除宿世業障,承蒙「福智佛教基金會」八十幾位師兄姊專程來靈堂舉辦簡單而隆重的法會,為父親誦讀「佛說無常經」其經文的內容深刻而發人深省:「譬如路傍樹、暫息非久停,車馬及妻兒、不久皆如是。譬如群宿鳥、夜聚旦隨飛,死去別親知、乖離亦如是。唯有佛菩提、是真歸仗處,依經我略說、智者善應思。」即使長壽如父親都要面對無常的逼迫,生老病死苦又有何人得以倖免?當我們安靜下來審視人生,汲汲營營於名利終非長久之計,多累積福德智慧資糧,淨化身心、修行善法才更具意義。我們全家非常感謝「福智學會」,相信在天之靈的父親更能感受這份心意與虔誠。

 

  二月十一日於該館九龍廳設奠家祭、公祭隨即發引火化,這過程我的頭腦始終昏昏然、些微的頭痛,身體也略感不適。這幾天嘉琳竟然夢見父親,見他穿著帥氣的西裝在教室和一群小學生說話,當時我站立在其身後,他心情愉快地和大家告別,並和嘉琳打個招呼,隨後步出教室,腳步輕快地離開,似乎即將快樂的遠行,這是吉祥的夢境,我的頭痛才稍微紓解。中午全家在素食餐廳用餐,兩點半前往火葬場撿取父親的遺骨,撿骨的過程除了母親不能參加,其餘家人每一位象徵性的撿拾三塊,並告知父親要住進新家的大房子,然後將其輕置於中青玉的骨灰罐,罐上鑲著父親的遺照,罐的色澤素淡而高雅,符合父親清靜的性格,相信父親一定喜歡。倒是工作人員經驗老到,他說幾乎從未見過高壽而能夠燒出如此潔白如玉的遺骨,純淨而無瑕疵,家人無不嘖嘖稱奇。揀骨封罐後暫時存放在九龍,父親的喪禮在台灣告一段落,緊接著是配合南京曉東姐的安排,同時我們也要準備陪同父親搭機去南京的相關事宜,以及面對南京零下酷寒的天候,這對於長期住在南台灣的我們來說,才是真正的考驗。

 

  父親自從1969年來到岡山,無怨無悔的照顧母親和我們幼小的三兄妹,將我們養育成人,這份恩德無以為報,如今秉其遺願葉落歸根,我們更是難過的不捨與傷痛。等待的這段時間我也開始著手整理父親的遺物、信件與照片,大陸拍攝的照片所存有限,父親返鄉探親的家書則多有保存而且為數頗多,其中數篇是父親回覆的底稿,平常父親沉默寡言,敘述事情往往過於精簡,所以總有霧裡看花的感覺,這回藉著信件整理,許多事情的輪廓才逐漸清晰,也讓我更加深刻的了解父親。

 

  父親戎馬一生,在這動亂頻仍的年代,幾番生死交關,都能僥倖躲避空襲的砲火,他官拜上尉財務軍需官,曾任職南京、台北空軍總部、指揮參謀大學,經手的財務不知凡幾,據父親說若起一點貪念,就直接到監獄報到,不可能和我們相處至今,他強調清廉自守、公私分明的原則,為我們立下良好的典範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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